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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上的汽笛呜呜地叫了,好像一声悲号,划破了笼罩着城市的暮色。若奥·马加良斯上尉站在甲板上,打量着那些杂乱无章的老式房屋、天主堂的尖塔、泛黑的屋顶和大块鹅卵石铺成的街道。他一眼看清了各种各样的屋顶,还瞥见了一小段街道,那儿一个行人也没有。不知为什么,他觉得这些由奴隶的手铺成街道的石块,美丽得动人极了。还有那些泛了黑的屋顶,以及那刚刚敲响起来、召唤虔诚的居民前去做晚祷的天主堂大钟,也同样美丽。汽笛声又一次划破了巴伊亚城[3]上空的暮色,若奥上尉举起胳膊,打着告别的手势。看他的样子,好像是在跟自己的情人,跟他心爱的女人告别。
船上,男男女女都在谈话。离若奥不太远的地方,跳板末端那儿,有个皮肤黝黑的绅士,手里拿着一顶呢帽,在跟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妇亲嘴。若奥身边有个胖家伙,仰躺在帆布椅子上,正在跟一个葡萄牙行商拉交情。那行商看了看表,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宣布说:“还有五分钟。”
若奥心想,这行商的表一定慢了,因为这时候汽笛已经叫了最后的一声,送行的人纷纷下船,旅客们都走上甲板,挤在船栏边。
引擎突然轰隆隆一阵响,他知道船快起碇了。他马上转过头去,又对那城市看了一眼。他一望见那些古老的屋顶和那一小段大圆石铺成的街道,心头就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。一只钟当当响着,若奥以为这是在召唤他,邀请他再到城里的街道上去走一遭,去看那庄严隆重的“游迎队”[4],大清早到广场去吃“明果”[5],去喝掺有香草的朗姆酒,上午到市场一角去打纸牌,下午到维奥莱塔的家里去玩“七分半”,那儿总有一帮好伙计,晚上再到咖啡馆去跟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阔佬打扑克。然后,等天快亮了,再走上街头,一头乱发遮在眼睛上,去跟过路的娘儿们调笑一番;她们觉得冷,把胳臂交叉在胸前,走到下城[6]去找男伴,去听吉他演奏。随后就是维奥莱塔的喘息了,那时候,晨光从她房间的窗子外直泻进来,外边花园里,微风吹动着两株可可树的枝叶。做爱时的喘息声会随着微风飘出去,也许会一直飘到月亮里——谁说得准呢?
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妇的抽噎声打断了他的思路。她正用一种万分肯定的口气说着:“永别啦,罗伯里奥,永别啦。”那男人非常激动地吻着她。他伤心得很,好不容易才回答说:
“亲亲,我一个月内一定回来,带孩子们一起回来。你身子就会复原的。医生跟我说——”少妇的声音凄苦得很,若奥听她说着,也感染到了她的痛苦。她说的是:“我明知道自己快死了,罗伯里奥。我再也见不到你,再也见不到孩子们啦。”她放低了声音,又说了一句:“再也见不到孩子们啦。”然后抽噎起来。
那男人还想说些什么,可是竟说不上来。他只是摇摇头,望望跳板,然后把目光移开,朝若奥这边望着,好像想求他帮忙,求他安慰似的。那女人的声音简直像哭了:“我再也见不到你啦。”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还是眼睁睁地望着若奥,他暗自在伤心。若奥犹疑了片刻,不知道该怎样来帮忙。他想跑下船去,可是水手们已经在拖跳板,船马上就要开啦。那男人连忙抓紧时间,跟少妇又亲了一次嘴,亲得又长又热烈,好像巴不得传染到那正在侵蚀着他妻子肺部的病菌似的。然后他跳上船来。然而,他太伤心了,竟顾不得面子,放声抽泣起来。他的哭声好像响遍了这艘刚开出的轮船,连那位胖胖的上校[7]也停止了跟那行商的谈话。
有人在远处叫着,简直是在大声呼喊:“写信给我。写信给我啊。”跟着是另一个声音:“别忘了我。别忘了。”